圖/文/漫舞

  
記憶就像是山裡的暗洞,經過層層山巒,彎彎路途,千辛萬苦按圖索驥才能到達洞口。但幽微的洞內到底深藏了什麼,可能連自己也不確定。記憶的洞窟是如何分類,如何歸屬,應是没有任何邏輯的吧!所以當我想寫有關外婆的記憶時,要從何觀點來寫外婆,搜尋記憶洞窟出現的竟是雜亂無章的資訊,只能用最老實的方法來下筆了。

 

  我的外婆高齡九十六歲仙逝。臨終前,子女五人,內外子孫十七人,內外曾孫二十七人。可謂是福壽皆全,子孫滿堂。

  外婆直到逝世前的記憶力都很好。哪個孫子生幾個曾孫她知道,哪個孫女婿在做什麼工作也明明白白。每次去看外婆,一一回答她的關心詢問時,我總是懷疑她拿在手上的唸珠不是在唸佛號,而是將每一個親人細數一遍又一遍,否則怎會如此正確?她的一生就是環繞在這些子孫上完成的。除了曾孫的名字無法以台語念出外,十七個孫子的名字没有叫錯過。外婆出生於民國元年三月。在外婆生前我們常玩笑的說,不必去記外婆的年齡,民國幾年外婆就幾歲。外婆是與民國一起成長的。

 

  其實仔細想來,我與外婆的緣份並不深,甚至可以說不如外人所以為般的親密,在眾多子孫中,我的存在並不特別。若真要說有什麼特別,頂多就是唯二的外孫女罷了。外婆有二個女兒:我的母親和姨母。而姨母生三個男孩,我的母親則是二男二女。也許有遺傳的秘密基因,我的大舅舅生四男一女,二舅有二男,小舅是一男二女。加上姨母的三個男孩,我的二位兄長,這個家族算是比較會生男孩的。

  外婆很早就守寡。外公在三十九歲時因病去世,全賴外婆一人撐起來。外公很有生意頭腦,早期在碼頭做木材運輸很賺錢,蓋了一棟巴洛克式的二層樓房。二樓的地板全是良好堅固的杉木,前方陽台的浮雕別具特色,尖頂的花雕尤其美麗,已被鄉公所列為故鄉的古蹟。一個寡婦人家帶五個孩子能做什麼營生?據我的母親所描述,外公雖然英年早逝,但是賺了不少錢,加上大舅舅已成年,外婆又勤奮,賣豆腐和米糧飼料漁具的買賣,生活没有什麼憂慮,而且又處在最熱鬧的碼頭附近,地點良好,生意不錯。一家人都依著碼頭,靠著來往的船隻,建立起富足的生活。可謂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典範了。


  說來奇怪,我的這些表哥和親哥哥們都愛待在外婆家。幾個男孩年齡差距不大,一同海邊游泳,釣魚,養鴿子,個個玩得樂不思蜀!而我的舅媽和姨媽,還有我媽,大概也樂得輕鬆,從不趕孩子回家。幾個大男孩一起吃飯是很壯觀的,滿滿的一桌食物,狼吞虎嚥,轉眼間盤盤見底。在這裡吃飯太客氣的話就別想吃飽。



  算起來,我的年齡和表哥們是有些差距的。加上我是個女生,他們去哪裡是不告訴我的。我除了跟在外婆身邊,大部份的時間我都在房子裡尋寶。

  我喜歡這棟房子的木頭結構。樓梯和二樓地板全是檜木,外婆房裡的衣櫉也是,一打開櫉門芳香四溢,光是聞聞那木頭香味就感覺幸福洋溢。樓梯的扶手晶亮結實,在人人日日的撫觸下,不需擦油打臘,自然散發勻勻的蘊藏光輝。

  外婆房間是仿日式的通間,有二邊的拉門,一窩孫子可以一起睡下也不覺得擠。外婆通常睡在最外邊,一群男孩們擠成一堆倒也睡的安穏。也許就是在身體的緊靠依偎裡,滋養出親密的感情。長大後我再用成人的眼光看這間房,真的驚訝當初哥哥們怎睡得下?房間不是没有,就是喜歡在一起擠吧!房裡還有一木桌,那就是我尋寶的地點了。

  不知為什麼,那桌子的抽屜常有令我驚奇的小物品。有時是手環手鍊,有時是單個耳環,髮夾和絲巾,甚至還有古錢幣。當那些哥哥們不知野到哪兒去時,我和小表妹在靜靜的房子裡,翻出這些從未在外婆身上出現過的美麗飾物,裝扮我那正要開發的青春心園,想像一園的浪漫花草燦爛。

 

  外婆的身材很瘦小,五官輪廓極深,厚大的雙眼皮,高挺的鼻子,孤度優美的嘴形,挺有混血的模樣。我的舅舅們和我的母親、阿姨都有遺傳到外婆的五官。我現在看著姨母和母親,常會驚覺她們和外婆長相的相似,不禁懷疑我日後年老是否也是這般樣。但是我們家小孩卻没有遺傳到母親的美麗雙眼皮,這是我和手足們都很遺憾的事。


  外婆因為長期的挑重而腰椎側彎無法伸直。她的手掌奇大,兩手的大姆指嚴重變形,幾乎外折為九十度。為了補貼家計,她養好幾頭猪仔。她到處去收拾餿水來餵猪,養母猪生小猪賣錢。我的年紀小,無法肩負餿水的重量,只能做些較不吃力的事,例如灑水洗猪舍,或者舀飼料。

    

  我的外婆是非常有同情心的。她以養猪為生活重心,每天幾乎都是在猪圈看猪餵猪。她會跟猪說話。在外婆家後面有一個廢棄的戲園,外婆把大部份的猪都養在那裡。她的日子也大多消磨在那裡。她把猪看成是「伙伴」,陪伴她生活的伙伴。母猪生產時,外婆隨侍在旁的景象深印在我的腦海。為了幫助母猪順產,外婆不斷按摩母猪的肚子,她的嘴裡不停的發出喔,喔,喔的聲音來安撫母猪。這時的外婆是慈祥的接生婆,用仁愛的心接生每一隻小猪,她用剪碎的舊衣服仔細的擦拭胞衣,幫助每隻新生小猪找到奶頭吸奶。聽說動物會把出生後的第一眼看見的認為是母親,是否因此那些小猪才與外婆有所連繫我就不確定了。

  有一次,母猪難產,外婆用手摸肚子,確定還有小猪在肚內生不出來,在下一次母猪陣痛擠壓時,她將手伸進母猪肚子抓住小猪的腳拖出來,再慢,小猪會窒息而死。那一刻我是在外婆身邊的。我親眼目睹人與猪之間跨越動物的界限的緊密情感。外婆眼神之擔憂,母猪眼神之信賴,在我小小的未解世事的心靈中,看到他們的交會,我似乎感受到母猪生產的痛苦,也彷彿接收到外婆心疼母猪生產之痛。在晦暗不明的猪舍裡,廻盪著無以言喻的體恤與瞭解。


  我無法想像外婆看著拉拔養大的猪要賣出時心情是如何。在那幾年的記憶裡,我覺得外婆是把猪當人在養的。我跟著外婆出入各條小巷去收餿水,總是有著探險般的樂趣,不僅認識了附近的人,也看到他們是如何尊敬並且善待外婆的。每到一戶人家的後門廚房,先呼叫個幾聲打招呼,就可以倒餿水了,有時主人出來,手上會拿東拿西的給外婆回家,也許是一塊喜餅,一顆南瓜絲瓜瓠瓜,一把青菜,一條魚……外婆總是拒絶不掉,這是鄉下人的熱情,同樣的外婆也常派我去回送這家那家的這裡的巷子充滿我對外婆的人情記憶。

 

  下午的時光,是一天中外婆最清閒的時刻。當一切猪事完畢,外婆洗好澡,她會坐在後院梳頭。外婆有一個竹籃,裡頭是各種梳頭用具。我看著她坐在廊下矮凳上,就著午後微微的日光,慢慢的拆開髮髻,拿出髮油,緩緩的,一遍又一遍用佈滿浮筋的大手仔細的梳著頭。外婆的頭髮好長好長,長到地面了,但是很稀少,她把頭髮握在手上梳,梳到她覺得好時再捲起髮髻放在後腦。外婆還會自己染髮,用舊牙刷一根一根將歲月的白染成青春的黑,一染又年輕十歲了。


  梳好頭的外婆會坐在店面裡,望著來來往往的人車。有時會有人進來和外婆說幾句話,無非是這次的漁獲好否,家人如何云云。當外婆年老到無法再勞動時,坐在店門口等待有人來跟她說話變成過日子的重要元素,也是她每天唯一能做的事了。


  我常回憶起我的外婆,經常進入屬於外婆的記憶洞窟。

  在外婆家的時日總數並不多,但在我貧乏單調的童年時期,外婆家給予我異常的生活經驗,那可能是一種嚮往,一種憧憬,也是一種炫耀,可以讓我在平輩鄰居間自以為與眾不同。在日後的人生中,我期許能如外婆般的堅韌,在面對生命的磨難時能夠忍苦度過。雖然我並未遺傳到外婆的美貌,希望我有其他美德的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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