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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鶴花 / 漫舞  攝

1.

我跟母親的關係是好的嗎?我不知道。如果以傳統的孝順標準來說,我不是孝順的女兒,也許我有孝心,但我不是順從的。我的孝心有多少是來自親情本性,有多少是來自倫理道德,我不確定。

關係好不好的定義是什麼?我們很少吵架,該給的錢會給,該做的事會做。我覺得我的孝順來自道德規範的成份較多。

去年底(2021),母親的右髋關股壞了。原本還可走路,據她自已說是跌了一跤、屁股直接跌到地面之後,才慢慢地無法走路。醫生看了X光片,直指關節處說全壞了,必須換人工的,自費好一點的陶瓷約需六萬元。我想母親怕花錢,我說要換就換好一點的,錢我出。

母親原本要等到過年後才要動刀。她早就看過別的醫生,也知道必定要換人工的,但是她要等過年後。原因很簡單,她去問觀音菩薩什麼時候開刀才好,自己擲筊,然後說觀音指示過年後開。所以在十月時,已經很難走路的她仍堅持要挨到過年後。她信仰的觀音很重要,觀音說過年後開刀她就不敢過年前。我知道她心裡害怕如果不聽觀音的話在過年前開刀會有事。

但是,已經痛到無法忍受了。十二月,阿姨看不過去,主動幫她掛號長庚看門診。我跟媽媽說,離過年還有一個半月,你想想自己能不能忍這一個半月,是趕快開刀在過年前弄好,還是一過完年就來醫院,哪一件比較好。而她自己也痛的無法忍受了,就決定開刀。我相信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不會忍心讓祂的信徒多受折磨。

因為疫情的限制,陪病者只能一人,還要在住院前三天做PCR。我的學期剛好在倒數第二週,幸好所有的作業我都已完成,這個陪病者的位置非我莫屬。在醫院的五天四夜,我與母親有了此生最長久的一次單獨相處。病房裡有其他的病人和家屬,但我們的床位剛好在窗邊,床簾一拉就是母女的獨立空間。與母親獨處讓我有點不自在,我總是假裝在看書,其實是避免與母親講話,我跟母親没有話聊。一直是這樣的。所謂的「一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2.

蔣勳曾說過,父母擁抱撫觸的感覺是最美的。他說他對母親的懷念來自母親的撫觸。我的記憶中,並没有與父母擁抱的片刻。最早的一個記憶,似乎是被爸爸抱著,就是讓小孩坐在右手臂上那樣的抱,我不記得為什麼這樣抱我,也許是要把我抱高一點吧。因為是坐在手臂上,那時的我年紀應該很小。我没有對父母撒嬌過,至少記憶中没有。但我記得曾經被爸爸抱過。蔣勳說的對,父母的擁抱是最美的感覺。難怪我會記得。

爸爸很少在家,他出海捕漁。家裡只有兩間房,妹妹跟媽媽睡一間,我跟二哥一間。長我六歲的大哥不在家住。小時候的我很想去跟媽媽睡,但媽媽都不准,她說太擠。國小六年級時,新樓房蓋好了,每人一間房,而妹妹在爸爸不在家時,還是常常去和媽媽睡。一直到嫁人了還是如此。

我有没有羨慕或嫉妒過妹妹呢?應該是有的。只是長大後,不去在意了。榮格心理學有一個重要的理論----陰影(Shadow)。當內心深處對於某些想法、價值觀、情緒有不一樣或對立的聲音或意見時,如果又被自己否認、排除、不接納時,就會變身成為「陰影」。但是我們不是要去驅趕陰影,而是要凝視它,了解它,進而擁抱它,接受它成為我們意識中的一部份 (註1) 。我接受這個陰影了嗎?是否小時候的我,渴求與母親接近的需求没有被滿足,這份渴求變成了陰影,而我有意的忽視它。即使我已獨立不需要母親了,陰影,可能還在。我很不習慣與母親太過靠近,即使是一起坐在客廳,也要中間隔一個座位。那是很奇怪的感覺,太靠近母親,我感覺不自在。

3.

住院時,即使要扶母親上厠所,我也不習慣去踫她。我心裡會想著,不認識的阿婆如果需要我去扶一把,我不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為什麼就不能去接近母親呢?是自小就「養成」的疏離感嗎?與母親的這份疏離讓我很內疚,理智面的我知道為人子女應承歡膝下,使父母安享天年。感情面的我,連電話都講不了三句話。每次接到母親的電話,我都會莫名的緊張,因為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講電話。幾乎每次都是媽媽說著,我在適當停頓的時候嗯哼,或者回答她問的事。也許是和我太没話講了,媽媽很少打電話給我。我也很少打電話給她。

在手術室外邊等待時,護士廣播喊我進去,說我媽要上厠所,護士要我扶她去。才五公尺的距離,彷彿十分鐘都走不到。媽媽的右髖骨完全無法支持,我扶著她的左邊,母親說她可以用右手扶牆,如此,我們困難地移步著。我是不是應該讓她完全的靠在我肩膀上?我遲疑著。媽媽右手扶著能扶到的椅子或床或牆壁,我扶著左手,終於進了厠所,然後我就出來了。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我開門,再扶她出來,再同樣地過程回到床上,我鬆了一口氣。

4.

在我母親心中,我是怎樣的女兒?

大學畢業後,我就回鄉教書,出嫁前都住在家裡。那時我的月薪有三萬多,每個月我給父母兩萬。我記得我的第一筆定存是五千元。現在回想覺得好可笑,僅僅五千元的定存竟然很開心。

那是我的道德正義感所致----在我未出嫁前,我需要回饋父母,因為他們讓我成長與學習。即使出嫁後,我也因道德感,盡量支援父母的生活。照顧父母是否是大哥與二哥的責任?出嫁的女兒是否可以免責?在我的內心深處,難道真的心甘情願付出而無計較?我是否想過此舉是為了博取自小希冀的父母的愛?在四個兄妹之中,我是最大方出錢的人。金錢是否成為證明我的存在的一個工具?兄妹們會認為我在炫耀嗎?而我,有因此感到比他們更好嗎?

5.

母親手術後送回病房,謢士交代我兩小時要幫忙翻身一次,也要拍背助血液循環以免褥瘡。我乖巧地回說好。但事實上,24小時內我只拍背過兩次。在協助媽媽翻身時,也只少面積的身體接觸,大部份都是媽媽自己努力地把自己側翻過去。為什麼我不想要去踫觸媽媽?是不喜歡還是厭惡?我不知道,即使年歲已不小的我仍然不清楚為什麼踫到媽媽的身體對我是一個困難的課題。

病房,是病人生病的地方。是照顧者浪費生命的地方。媽媽躺在床上,没有睡覺時,她在想什麼?我盤坐在窗邊,腿上放著書,但一字未進眼中。書本是我的障眼法,是我的屏蔽。我偷望媽媽,她看著天花板,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隔壁床的母女會聊天,說些三姑六婆之事。有時,我們一起聽著與我們無關的閒事,彷彿我們一起在做著某件事一般。我没有話可以跟媽媽聊。但是我的良心告訴我應該跟媽媽聊天。

不知為何,我跟媽媽說話很容易生氣。從以前就這樣,我如果不是聽她的指揮做事,我就會頂嘴。媽媽很奇怪,總是要叫人家做這做那,而那些事人家本來就會做的。例如說,便當吃完了,我就會打包好拿去丟。這時,媽媽就要說,把便當收好拿去丟。我就會煩啊,我會做的事幹嘛要說出來,好像在指揮,而我,並不喜歡被指揮。

我經常因為對媽媽說話口氣不好而自責。何必呢?她說就讓她說,為什麼要生氣?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是因為我不願受控制。換句話說,我希望自己都是依獨立意志做事,而不是受人指揮。而我的媽媽,是要別人都依她的意思做事的人。因此,我們註定不合(嗎)。

6.

我是不是太冷漠了?我做了該做的事,可我没有送出該有的溫情。我看過一部港劇,忘了片名,劇中描述香港的一間養老院,老人們都坐成一排,吃飯時間到,看護坐在有輪子的椅子上,滑過每一位老人面前餵飯。那些老人大多無行為能力,呆坐著等餵飯。看護做了該做的事,可是没有送出溫情。我自忖如果我遇到一位陌生老人,我的態度也許更和善一點。對陌生人,我的態度似乎比對家人更和善。對待我的媽媽,我的態度,没有溫情。

在高雄長住之後,我經常會擔心母親一個人住在鄉下會孤單。以前,一起住在家鄉,雖然不同村,心理上至少會感覺還有點依靠吧,萬一有什麼事可就近處理。擔心歸擔心,我還是很少打電話、還是不習慣講電話。一切自有命定。這麼想比較簡單,道德的責備也較少。或許我很適合當烏龜。

7.

我的母親是如何看待我這個女兒呢?出院前一日,媽媽躺在床上忽然說還好我孝順,她是指出錢這件事。不知怎的,我回答說我不是孝順,我只是比較不在乎錢,我相信我這輩子有多少財富老天都會給我,所以我不在乎花錢。出院結帳時,大約八萬元。我問自己,我真不在乎這八萬元嗎?兩個哥哥都没問花多少錢,是不是媽媽已經告訴他們我出錢他們就都不問了?我出錢難道不說句什麼嗎?兩個哥哥不該有什麼表示嗎?而我希望能有什麼表示?叫他們兄弟還我錢嗎?

我一直想這件事。也跟一位朋友說了。朋友說,他們不會出錢的,你也別妄想他們會問,你自己要看開。是啊,如果我真的在意這筆錢,以康德的道德原則來說,我雖然出錢了,但我不道德。因為我心中還計較這筆錢而不是心甘情願。我出這筆錢是出於義務而不是發自內心的愛母親。

只是八萬元而已。買我的良心過得去。買我兄弟的情誼與和樂。買我母親的健康與安心。康德老兄,這樣符合您的道德了嗎?

最近在讀廖瞇的書--《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宋文里教授說:「我們不是不認得親情,而是缺乏表達的方式。」(註2) 因為我們都不太會說。廖瞇在書中常常在質疑什麼是正常與不正常,正確與不正確。她因宋教授的推薦而讀了羅哲斯的《成為一個人》,書後半部有大量的引用與反思。羅哲斯說,當一個人本然的自己被他人接受了,他就有變化的可能。(註3 ) 但是,本然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的自己?我又迷惑了。我接受母親本然的樣子了嗎?改變的是母親還是我自己?

8.

    終於可以出院了。於母親與我都是解脫。我可以回到原來生活的軌道,母親也回到她的。我們各自在軌道上運行自己的人生。我常想著,我與母親兩人就像兩道同行又平行的鐵軌,雖然同行一段,但畢竟目的地不同,我們終要分道揚鑣。在同行的時候,如果車速差不多,也許可以從彼此的車窗瞥見一段風光。但是,母親的車速逐漸慢下來了,即使有心,我也逐漸不得不慢慢遠離,去奔向我自己的遠方。

    陪母親住院的五天是我此生與母親單獨相處最久的時日。感謝母親的努力讓她自己的身體復原很好,我們可順利出院。回去後,我們再度在臨近的城市過著彼此不干擾的生活了。也許我此生會一直在道德自責中,與母親的相處課題我可能都無法學好。能放下,多好。

 

註:

1.Thomas B. Kirsch . (2015). A Jungian Life《我的榮格人生路:一位心理分析師的生命敘說》(徐碧貞譯)。心靈工坊。頁9。

2.錄自宋文里教授為廖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的推薦序,頁15。

3.廖瞇,2020,《滌這個不正常的人》,頁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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